《臣要善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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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史台众人对天发誓,他们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。
沈厌卿帮着当今圣上在夺嫡中胜出,受封少傅,之后有多受器重大家有目共睹。
若非本来干的就是骂人的活儿,沈厌卿的做派确实又不招人喜欢,御史们也不想天天揪着他一个人弹。
而且吧,弹劾沈厌卿还有一个好处:
沈大人深得圣宠,地位稳固,因此也不在意别人说什么,笑一下就过去了。不像有些官员,被讽刺两句就要和人拼命。
因此大家都把沈少傅当传家宝一样的素材用。
实在写不出东西了,或者最近被报复的有点受不了了,就去看看沈大人最近在干嘛,一言一行及吃穿用度有没有可以点一点的地方。
众志成城之下,只半年,竟出了一本《弹叔颐集》。
“叔颐”是沈厌卿的字。明明全是骂人家的话,御史们竟去了姓氏称呼的这么亲热,可见当朝官员之间爱恨交织实在复杂,一旬一旬竟弹出了些真感情。
据说这本集子内藏百篇真实奏折,大多附圣上回批,而且只内部刊印,一本难求。
其内行文或辛辣率直,或温言讽谏,集全体御史之毕生所学,是新御史磨练笔力时的必读之物。
沈厌卿离京时,御史大夫还微服去送他,老泪纵横:
“没有了沈大人,以后御史台怎么办呢!”
沈参军咳了两声,隔帘温声回他:
“吏治清明,海晏河清,乃是陛下所望,万民之幸啊。”
也不知谁才是御史大夫。
……
回到上元宴这一晚。沈少傅戴着金玉冠,一袭红袍随侍在皇帝身侧,贵气得如同神仙中人。只是入席后偶尔咳嗽,蔫蔫的,有点强打精神的意思。
几个参宴的御史有意关心一下,奈何沈大人坐的太高,他们坐的太远,根本够不着。
旁边内侍似乎低身替他们问了,沈少傅也只是摇摇头。
歌舞换了几轮,菜也吃的差不多,本来席间都有些醺醺然了,忽然上首处传来清脆的瓷器破裂声,伴着一声女子的惊呼。
众人猛地抬头去看,见方才还矜贵坐着的沈少傅此时跪伏在皇帝脚下,颤栗不止;主位上的小皇帝则半身鲜红色酒液,一身明黄色新衣毁了个彻底,神色怔然。
地上数片碎瓷,方才尖叫的侍女跪在边上,皇帝身边乱作一团。
下面的人不知该放下筷子立正还是装没看见此等惨剧,一气也不敢出。
歌舞全停了,舞姬乐师抱着水袖乐器跪了一地,方才热闹的宴会此时竟落针可闻。
小皇帝很快反应过来,挤出一个微笑:
“本来裁了两套新衣,还选不好穿什么,如今老师帮我了……快请起来吧,老师,衣服不及人重要的。”
说罢就要离座去亲自扶,周围侍者怕万金之躯踩到碎瓷,慌忙拦住。
沈厌卿长跪不起,仍不住叩头,咳嗽着说出许多不重样的请罪之语。
他额角被地上瓷片割伤,血淌了满脸,连仇人都忍不住顶着紧张气氛偷偷看几眼,唯恐此生再看不到这位大权臣如此狼狈的模样。
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领了意,越过瓷片上前,拉住沈厌卿的胳膊要把人扶起来。
沈厌卿动作一停,竟挥手把对方的手打开了。
许多人呼吸一滞。
听闻沈大人和这位公公素来不和,没想到关系竟差到这个程度,当着圣上的面也敢闹起来——还是在这种要命的情境下!
不过小皇帝一言未发,似乎没什么想法,也真是坐得住,年纪轻轻就有了先帝的风范……
作为安芰前任的大太监表情僵住,一时不知道手该放在哪。
沈厌卿也不说话,在地上借力撑了一下,自己起来了。
他身形晃了晃,抿住嘴,回头点那刚才尖叫的宫女:
“劳烦,扶我一下。”
跪的急,压在碎瓷片上了。
他红袍下摆上嵌着几片青瓷,血顺着边缘往下滴,像漆树上扎的小碟子。红衣染血看不大出来,只是颜色深了一块。
那宫人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,不想还有脱身的机会,抹了把眼泪慌慌张张跑过来,尽了全身力气才把摇摇欲坠的沈大人撑住。
沈厌卿低眉垂眼,朝小皇帝道:
“臣自知罪无可赦,但今日上元佳节,不好扰陛下及诸位同僚兴致——臣先退下去待罪了。”
说罢倚靠着宫人下阶,踉踉跄跄路过他各位同僚,一直走出了大殿。众人看着地毯上一串串的血点,再没一个人吃得下去饭了。
小皇帝目送自己老师离去,没了表情,挥手示意歌舞继续,转回后殿沐浴换衣。
优伶们哆哆嗦嗦站起,踩着这位年轻少傅的血舞起来,歌声僵得像是有刀剑架在颈上一般,听的群臣如芒在背。
陛下心烦意乱,下面的臣子当晚陪游灯会都像坐牢。
某位小御史回去抱着同僚大哭:
“我一年上了二百余封折子才能跟着台端去趟宫宴,都让这天杀的沈厌卿毁了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————”
但事情都到这了,怎么办呢,弹吧。
新年伊始,去岁的成就清零,各部都要冲业绩的。
御史们奋发图强,逸兴遄飞,各显神通。左一个弹沈厌卿泼陛下一身蒲桃酒有损圣体的,右一个弹沈厌卿对御前大太监无礼就是对陛下无礼的。
还有胆子大的,敢说的,上奏称:
沈厌卿在陛下面前带走御前失仪的宫人,令陛下未及降罪,夺权移势乃是有不臣之心!
反正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,写就完了。
因着御史台常年言辞天花乱坠的毛病,无论他们说多过分的话,递进去了里面的人也都压到十分之一的严重性来体会其精神,伤害并不会多大。
再者,这次也不是他们乱编,参宴的有眼睛的都看见是怎么回事了。
听说宫中浣衣局总管现在还在边哭边刷洗那西域来的名贵地毯。
折子递进去几天,不见一点回信。
他们还以为是有什么事耽搁了,一问别人说同期上的都早批回来了,这才觉得事情有点大了。
出了正月,这件事还被按在宫里头,一点消息都没有。
御史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边慌张一边写新文。
京里风声越来越大,说什么的都有,最多的是说沈厌卿触怒天颜,当众下了圣上面子,这次真要倒台了。
御史大夫熬不下去了,拎着二斤自家腌的酱菜、一斤咸鱼干,偷偷给杨府递了帖子去拜见忠瑞侯,想着国舅爷兴许能知道些宫里的情况。
杨侯爷见了这位台端,不说话,只叹气,剪了侯夫人养的几枝牡丹回礼,塞进对方手里时把声音压到了最低:
“停一停吧,陛下心情不好。”
御史大夫闻言大惊,跑回御史台给仍在奋笔疾书的属下们一人一巴掌:
“都别写了——我是不是说了不准从集子里抄旧词儿!还有之前谁递了!我说要按照‘讽喻’篇的风格写,你们交上去了什么啊!!!”
御史们抱着各自的《弹叔颐集》,一个个面如菜色地住了笔。
被点的那几个大声叫屈:
“都听台端的了!刚过完年,哪怕是为了给自己积德,谁会下死嘴啊!”
总之御史台全体连夜把沈厌卿相关存稿都烧了,破天荒地消停了下来。
但弹劾沈厌卿的奏折依然雪片一样飞到御前——本来能劾人的也不只御史台这几个人,沈厌卿树敌又众多,都打算着趁此机会致他于死地,什么难听挑什么说。
一时间连早市挑担的菜农都知道:
沈太子少傅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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