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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叛叔父》

4.惊荔园(〇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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岑寂中杜仲的鼾声渐起,九鲤往西屋里伸长了脖子张望,见他四仰八叉睡在褥垫上,被子乱堆在一边,这样冷的天不睡病才怪,她垫着脚,轻声进去替他将被子拽好。

庾祺默然看着她的举动,想到来前老太太的话,说到南京城也好,兴许能碰见户顶好人家,拣得个品貌皆佳的人,正好将九鲤的亲事定下来。

他虽是二十八的年纪,却没成过亲,做长辈终归差些意思,不如老太太想得周到。他从没打算过九鲤的婚事,总觉得这事远得没影,她长大得也真是让人措手不及。

此刻要打算起来,又觉得恍惚,谁会配得上她?

少顷九鲤走出来,顺手带上那碧纱橱的门,掣去脑袋上的幞头,走到旁边看庾祺开药方。

都是一样的病,却分轻重缓急,开了好几张方子,怪不得那厨房里煎药的炉子有那么多。他一贯用药用得鬼僻精妙,自成一派,更兼他虽给人治病,却从不发善心,所以人也恨称他“怪医”。

“您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赵侍郎来治这病?”

庾祺道:“不是你缠着一定要来的?”

九鲤搁下方子,两手撑着桌沿弯下身去,“我是缠着要来,可您一向不和当官的打交道,怎么偏和这位赵侍郎扯不清?还肯听他的劝——难道您和他从前就认得?”

纸上坠着着她丝丝缕缕的长发,和那些同样墨黑的横竖撇捺勾缠不清,使他没由来有点烦躁,抬起冷眼,“你问这些做什么?”

“随口问问嚜。”她也赌气,直起腰,头发像片帘子又撩开,放出后面的烛光,乍地又使人不惯这亮。

庾祺叹了口气,“从前我给他母亲治过病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
还是三年前的事,那赵侍郎怕惊动地方官,隐姓埋名携家眷回乡祭祖,路过庾家所居的庄子上,可巧赵母突发恶疾,赵侍郎谎称是过路的乡绅,又出得起银子,庾祺便替他母亲看了病。

原以为从此再无瓜葛,谁知今年元夕,赵侍郎竟又寻到庄子上,道明了身份,说明了来意,并许下诊资黄金百两。

按从前微时,庾祺免不得会为这百两黄金动心,可今时今日他们庾家早已衣食无忧,庾祺何必同他惯来厌烦的官场打交道?

九鲤原只半信这话,见庾祺态度软化肯多说这么一句,她少不得顺着杆子往上爬,“我是说比三年前还要从前,是不是你们就认识?那他是不是也认得我爹娘?”

沉默中,庾祺面色渐冷,走去拉开一扇门,“你若非得要找你的爹娘,就自去找吧。”

他一向最烦她追问父母之事,九鲤从前想,她该不会是他拐来的?可细思量也不像,向来拐子拐丫头,都有个脱手的时候,谁会拼死拼活只为挣出份家业养她成人?

何况那朦胧记忆中,虽跟着他流离过一段日子,却不曾挨饿受冻,是他自己挨饿受冻来保全着她。

门外夜雨濛濛,那雨丝尽处,是无边无际的黑暗,她朝那暗中望进去,忽然鼻子一酸,想哭,却极要面子,狠堵着口气梗起脖子来,大有“走就走”的架势。

这样吵也不是头一回,她知道他不可能真放她走,他也知道她不会真走,那微弱的雨烟冻住了似的,僵持过去那么片刻,他又把门阖上了,仍旧往椅前走,走到她背后,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。

他坐下来,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,“哪里来的有什么要紧?要紧是你一辈子都是庾家的人。”

九鲤没急着转身,倒记得先把眼泪憋回去,暗里笑了笑,这才撇着嘴回头。

次日天刚蒙蒙亮,庾祺先已起身,欲出门会同各位大夫往各屋瞧看病人,走前特地踅进东面碧纱橱内,蒙瞳中一看那架子床上,九鲤和杜仲一样,也是睡没睡相,身上的衣裳没解,被子有一半在床下坠着,只勉强盖住她一条腿,另一条腿则大喇喇地弯摆在外头。

庾祺轻叹了口气,捡起被子来替她盖全。待要走,倏地枕上一对眼睛在半黑暗中亮晶晶地闪动着,像月色里水的波光。

“你倒是哪里都睡得。”他半是严肃半是笑。

大概是幼年时跟着他辗转得惯了,客店栈房,城荒破庙好像都是睡过的。不过那些回忆都只像半昏中的影子,隐隐绰绰的,但他怀抱里的温度她倒还印象深刻,十四五岁的清瘦少年,骨头虽然硬,却分外暖人。

九鲤睡眼惺忪,笑了笑,翻个身将被子胡乱抱在怀内,“天还没亮,叔父就要去替他们看诊?”

庾祺立在床前,看不大清面目,黑漆漆的轮廓给人一种压迫,“这里的饭食不好,你早些起来回家去吃。”

偏她好热闹,想着这么些人一起吃饭像在吃席,再则到南京这么些日子,还是青婶在烧饭,她吃了这么些年,不免贪新鲜。因而盘腿坐起来,握住自己的两个脚脖子,“我不,我在这里吃过早饭再回去。昨日晚饭我就是跟着杜仲在那厨房里吃的,滋味也不错嚜。”

她哪里知道,荔园的一应药食都是朝廷出资,原本吃食就十分将就,再由上到下层层盘剥下来,吃得像粥厂的施舍。

昨日她见的吃的,都是各门另户额外的添补。杜仲又比那些人家的伙计不同,他早死了爹娘,自幼跟着庾祺学艺,庾祺嘴上不说,心里也疼他,入园时就打点过了,自然他们吃得就好得多。

庾祺道:“厨房里的人手脚不干净,吃一回也就罢了。”

“您和杜仲吃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吃出病来。”九鲤咕哝,“再说不是还替家里省些嚼头嚜。”

“家里缺你这口粮?犯不着你省。少找由头赖着,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,赶紧回去。”

九鲤将脑袋一别,“不就是疫病嚜,怕什么,我吃过了您开的防病药。”

庾祺挨着床沿坐下,“病倒不怕,只是这地方鱼龙混杂。”

“鱼龙混杂就更无须怕了,官中的人常来常往的,还有衙役守着。”

他轻声冷笑,“正是这点才可怕。”

“什么?”九鲤听得狐疑,把脑袋朝他偏过来,亮晶晶的一对眼珠盯着他的脸琢磨,将声音放得低低的,显得鬼祟,“叔父,您不喜欢与官场打交道,是不是因为从前犯过什么案子啊?”

庾祺回看她,“你看我像犯过什么案子?”

要说杀人放火,以他的性情也不是做不出来。可是不像,这些年也没听见有人查访过他们什么。她玩笑说:“我猜到了,是不是您拐带了我?”

他嗤笑,“我拐带你?你有什么值得我拐带的,除了吃就是睡,还白搭进我许多银钱。”

他不像别家的长辈,说这样的玩笑话往往含着无奈和宠溺,他说笑说不惯,其实还年轻,所以乍听他的话只觉他态度冷傲无情,不是了解他的人听了难免伤心。

不过九鲤是晓得他的,非但不伤心,还反过来逗他,“噢!您嫌我花销大了,那好,早点送我出阁嚜您就能省下许多钱粮了。”

话刚说完,她自己先有些惴惴的,一颗心似乎在暗中悄悄乱跳着,说不清怕什么,总是不安。她窥他的脸,昏昏中看不清的他的神色,只听见那短暂的沉默,真是急人恼人。

须臾之后他仍是说笑,“送你出阁少不得要预备嫁妆,省在何处?”

九鲤抿着嘴悄无声息的笑起来。

隔会庾祺起身,“少废话,这里不好久留,也不是你玩耍的地方,早些回家去。”

两厢僵持,外头恰有人大力叩窗,说话声音显得不大客气,“庾大夫,该往西苑几间诊脉去了。啧,您不领头,单我们去瞧了也不作数啊,衙门可是只听你的诊断,我们这些人,不过就是跟着应个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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